随看随想
本文写于年前,发表于《新青年》杂志。吴稚晖探讨了青年与工具之间的关系,在今天看来,其思考的角度依然引人深思。他提出精神文明建立在物质文明的基础上,青年除读书外,也要接触工具、制造工具,即重视手工劳动,如此才能有实业主义、科学教育。这既是对科举时代书生不事劳作的反思,对当下教育中缺少实践的某些倾向也是一种批评。(杨赢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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吾决非崇拜物质文明之一人。惟认物质文明,为精神文明所由寄之而发挥,则坚信无疑。幸福者果何物乎?幸福中不能不含有巨大成分之物质文明。吾视整然吾椽,洁然吾席,对精良之笔砚,冯坚适之几案,衣饰袜履,莫不周体。慵猫藉于褥,瘦树扶于橛,吾草此文于其中,方风雨之潇潇,而吾晏如。邻之人力车夫家,大风吹折其树枝,破椽瓦而去,雨水渍床前,坐三足椅上,扶破桌,身着单衣,飒飒寒战。磨金不换于碗底,执大蒜头笔,伸表心纸作书,乞贷乡人。彼此之情状,制造幸福家,厚吾抑厚彼,若谓所予之幸福,果分厚薄,无非备物以贻吾两人者,周与不周耳。是则物质之文明,决未可于人类之幸福,有所蔑视。
吾今卑之无甚高论,以今东方不能备物之民,与西方备物甚富之民较,固无异由人力车夫家之短垣,以窥吾室,备物周与不周而已。其备物不周之故,推想于物之所以备,即工具短缺是矣。工具短缺之情状,普通皆有觉悟,如所谓主张推广机器制造也,所谓传布实业主义也,所谓注重科学教育也,无非间接直接,亦望增多其工具。虽然,如不能成真正工具之嗜好,普及于青年间,则所谓机器制造,所谓实业主义,所谓科学教育,皆如隔云雾而谈天际也。古之青年,负箧于外,略具自治之能力者,其箧中必有小剪,有缝针,有修脚刀,或有铁锤。今之青年则有进,于上数者之外,又有裁纸削笔之刀,有开瓶之钻,有起钉之凿,甚而至于有事孔之螺钻。此人人认为与时辰表、寒暑计、画图规尺,为青年之所必备。嗟乎!此真中国之青年,欲知他国青年之生活,正在梦中。
幸而世界事业演进之发达,循自然而推暨,年来工具之输入,有所谓五金店者,月推而日盛。苟其吾之青年,能联合全国青年,开一欢迎五金店之大会,而中国青年之生活,必开一新纪元。其故无他,吾所谓机转之刨床者,五金店间可以求之。所谓机转之钻台,机转之锯座,五金店且尽可以求之。节缩青年制裘、观剧、会食种种销耗无益之资,先求刨床、求钻台、求锯座,置于家中自修室中。开其手匣,有小剪、缝针、修脚刀、铁锤、裁纸削笔之刀、开瓶之钻、起钉之凿事孔之螺钻,无不毕备;扪其衣袋,时辰表、寒暑计、画图尺规,亦无不具;于是,烧蒸水之玻璃瓶,蓄电气之积累机,与所谓普通斧凿若枢、若括之支架,相位置于刨床、钻台、锯座之间;复有六经三史图谱哲像,互相点缀。此等青年,方为文明之青年。此正如古人骄养之青年,其父兄夸能永给子孙之轿马,无所用其手足。遂任天生之工具,萎缩而不用。今共知以轿马废其手足,缓急之苦累无穷。所以今日无论家富轿马者,亦主张有相当运动,发展其天所赋予之工具。推而进之,今日开明人类,知欲充吾天然之工具,至于相当者,不必发高论。而普通之所谓机械品,宜人人附于天然工具之一手,皆求而有之,而后充一普通人之能力乃完。故吾不望青年为伟人,仅望青年为普通人,当求刨床、求钻台、求锯座。
吾略据英国之青年为报告。其十二三以下之青年,其自修室中,大部有玩具。所谓刨床、钻台、锯座,皆刻以木,或制以马口铁,运动之以火酒,此意焉而已。而寻常之锯钻刨凿,皆由岁时即求备于邻近之五金店。十三四至二十以外之青年,遂有模型。模型之为物,则影响大矣。鼓吹此等模型之报,邑有十数;交换此等模型之古物店,市有百数;制造此等模型之工厂,资本以数十百万者,亦以十百数。此等模型之能力,所谓刨床、钻台、锯座之类者,能连结于五六匹马力、十数匹马力之汽机、油机马达以动。而广东、宁波工匠得之,能设机器巨肆于虹口、洋泾浜之间,皆常出现于彼中青年家屋内自修之室也。即借此刨床、钻台、锯座之能力,自制一半匹马力至两三匹马力之汽机、油机马达,以自牵其刨床、钻台、锯座,不仅仅倚恃于手足。亦每日下午放假以后,聚议于公园球架之旁,至寻常也。所以去吾邻居之半里,有中校焉,为生徒者七百。其中三百人,家中皆有可用机力牵引之刨床,有正式制造小物之能力。自军火立部以来,所谓爱国之青年,皆思出少力以助公家。于是于星六及星日,此三百青年者,各领枪子二百,两日中就其自修室之刨床而竟工焉。盖一中校游戏工具之所助,乃周助六万“必马”。以青年不幸而造杀人之具,此别一问题,自当特别研究。至就作工之本题能力而言,吾青年仅藏小剪、缝针、铁锤而罢者,方如具有工具之人类,与止有若角、若口、若足者相比例矣。然而英之社会,自战事发生以来,犹痛诟其青年,以为工具之教育,远不如日耳曼。日耳曼即一车夫之家,皆有一工场(WorkShop。惟用WorkShop,表意乃显。译曰工场,嫌太广;曰工作所,又嫌太狭。所谓WorkShop,即种种工具,如牵机之汽机、油机马达,作工之刨床、钻台、锯座等,无不格外具备,工作可以完善。)工场何物?我之青年必对曰:在裘信昌及制造局。岂曾梦见自修室中有之乎?
故吾决非崇拜物质文明者也。如稍有一毫不能打破备物以为幸福之理论,请吾青年视其手,又视文明之工具。决非工科青年,方当注重于工具者也。
(选自《新青年》第二卷第二号,吴稚晖著,上海群益书社,年出版)
《中国教师报》年07月05日第9版